学人小传
冯天瑜,年生,湖北红安人。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,长期从事中国文化史及湖北地方史研究。主要著作有《中华文化史》《中华元典精神》《中国文化生成史》《明清文化史札记》《解构专制——明末清初“新民本”思想研究》《张之洞评传》《新语探源》《“封建”考论》等。他曾荣膺“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”“荆楚社科名家”,也是中国图书奖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、汤用彤学术奖、湖北省*府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得主。多项研究成果被译为英、日、西班牙、韩文出版。
年以前,记者在学术活动或文物展览上多次遇到冯天瑜。他非常谦逊、随和,曾在会场间隙、展览现场接受记者采访。
年,冯天瑜经历了一次大手术,术后一度病危;年,他被诊断为癌症,当时医生表示极不乐观。之后的4年多,他多次住院。病床上,他坚持阅读,笔耕不辍,整理出版多部专著。
年6月17日,记者拜访冯天瑜时,他从书房缓步踱出。这个他每天伏案工作的书房里,10个大书柜摆满了不靠窗的三面墙。在打开的电脑文档上,记者看到一部正在撰写的《周制与秦制》书稿,当时已有近20万字。为赶在80岁时完稿,冯天瑜每天都工作七八个小时。
交谈中,有出版社打来电话,沟通书稿翻译事宜。记者了解到,年1月,“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”办公室启动本年度项目,冯天瑜的《中国文化元典十讲》《中华文化生态论纲》同时入选,将分别译为德文、英文在海外发行。
博览少年深受史学熏陶
冯天瑜出身书香之家,父亲冯永轩是史学教授,早年就读武昌高师(武汉大学前身),从学著名语言文字学家*侃,后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第一期,师从梁启超、王国维。从小的家庭文化环境,让冯天瑜较早接触到历史文物,深受史学熏陶。
冯天瑜自幼酷爱文史。小学三年级至高中期间,他随母亲住在湖北省图书馆。省图“住读八年”,博览中外名著,是一段美好的阅读时光。冯天瑜说,尽管以后很少重读这些经典作品,但早年从文史名著获得的中西文化体悟,对后来深入理解历史问题,尤其是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大有助益。
少年时,冯天瑜喜欢阅览游记和地理书,甚至可以随手绘出中国各省区及世界各国的版图轮廓,如数家珍地说出各地面积、人口、简史及国民经济总产值。20世纪80年代,冯天瑜与陪同的外国友人纵谈该国自然、经济,令对方大感惊讶。他表示,地理常识可以使人产生实在的空间感,多读点地理书、游记、笔记小说,熟悉地图,以合古之治史者“左图右史”“知人论世”说,体察古事古人如历其境。
看到冯天瑜喜爱文史,父亲冯永轩甚感欣慰。20世纪60年代初期,他连续几个寒暑假给冯天瑜讲授《论语》《孟子》全文和《史记》选篇。“每天晨起,父亲手中从来不持片纸,不仅能够逐句吟诵经典原文,而且背诵程、朱等各类注疏,并联系古今史事,议论纵横。而我则记录不辍。偶尔插问,父亲又申述铺陈。如此,从早到晚,母亲端来的饭菜常常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。”冯天瑜说,小时候他博览群籍却未能精读,正所谓“好读书而不求甚解”。真正由泛览进而精读,默识深思,是从青年时代开始的,其转折发生在—年父亲庭训这段时间。当时并未意识到其意义,直至后来走上学术研究道路,才深知其重要。
走入文化史研究的学术人生,用冯天瑜自己的话说是“蓄之久远,发于天然”。20世纪70年代后期,他遇到一次选择专业的机会,调到湖北大学历史系。“我30多岁才初入学术门墙,即深感理论思维紧要。读了一些思想史名著,渐渐被《读通鉴论》《明夷待访录》《历史哲学》所吸引。从年轻时一直到现在还经常读。”冯天瑜说,《明夷待访录》的“新民本”观,成为他追考中国思想史的指针;他曾反复精读《历史哲学》,深受其整体史观、辩证史观的启迪。这3本书成为冯天瑜的“看家书”,既“观其大略”,获得关于文化学的理论架构;又采取“多遍读经典、每遍攻克一主题”之法,熟悉其精义。
深入探究中华文化生成机制
从年开始,冯天瑜致力于文化史研习。40多年来,他一直把文化生态作为重要切入口。从《中国古文化的奥秘》《中华文化史》到《中国文化生成史》,冯天瑜在不断研究和探索中,对文化史理论与研究方法作出了重大贡献。
冯天瑜认为,文化史不限于个别文化英雄的业绩记述,绝非帝王将相的家谱,而是亿万庶众在特定的生态环境中的创造性“共业”。由地理环境—经济土壤—社会组织—*治制度共同合成的深层“文化结构”,是左右历史进程的推动及制约的决定性力量,亦决定了民族国家的集体生存方式。在年3月出版的《中华文化生态论纲》中,冯天瑜强调,“人类的生态战略须作路径抉择,应当扬弃直线进化的惯性思维,辩证地综合人类全部生态经验”。
研究中,冯天瑜尤其注意考察推进文化发展的动力机制。他不仅研究文化的“外化过程”“内化过程”,还研究外化过程与内化过程的交相渗透、彼此推引。在重视结构分析,揭示隐蔽在深层的、决定集体生存的结构性力量的同时,冯天瑜丝毫不忽视人的历史主动性,始终坚持运用唯物史观和系统论的方法,综合诠释中华文化特质,以剖析中华文化的内在生成机制。在学术生涯的每个阶段,冯天瑜总是强调将历史信息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,致力于说明历史真相和历史规律。张岱年曾称之为对文化史、思想史研究的“重要贡献”。
始终关心社会现实问题,并从一个长时段提供理论研究的独特价值,是冯氏学术研究的基调。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院长傅才武对记者说,社会大转型中的文化现代化问题,与历史学和文化史研究命题息息相关,在这一过程中,冯天瑜体现出作为一个学者的理论自觉,既援引时代入学术,又以学术呼应时代急需。
在影响社会文化发展的“多维结构”中,冯天瑜近年来尤重“制度文化”与“生态文化”两个方面的探讨。“周制与秦制”是中国古代史上长期互渗互动的两种国家制度,儒家和法家的学说是这两种国家制度的思想基础。他在编撰中的《周制与秦制》的“题记”中说:“‘周制—秦制’是中国制度史的一对基本范畴,它们在特定的文化生态中生成、演化,并非由某些个人‘顶层设计’左右其兴灭。生态环境于因革间持续维系,三千年周制与两千多年秦制未成明日*花,若干变异着的要素仍与吾辈共生同行。”其著述目的是:“概述周制、秦制内涵,简析二者的历史功能,及其在现代社会建设中的效应。”此前,冯天瑜曾在《“封建”考论》《中国文化生成史》等著作中略涉此题,然言未尽意,故运用二重证据法及古今中外比较法,续作抉发,以还原两制状貌。这也是冯天瑜目前正全力以赴努力工作的重点。
持续推进区域文化研究
冯天瑜的区域文化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与贺觉非合著《辛亥武昌首义史》。当时,贺觉非交给冯天瑜大量手稿和资料卡片。在认真考订、消化和吸收这些资料的基础上,冯天瑜着重对武昌首义前后一系列似乎已有定论的微观问题,逐一爬梳,重新考证。
“做历史研究,亲临历史现场,对当事人进行访谈,充分搜集口述史材料是非常必要的。他同时提醒我,人是感性的动物,研究一个人物久了,会对这个人物有偏好,研究一个地方久了,便会产生一种乡土情结。因此,在进行史料分析时,要学会排除个人情感因素的影响,不能以今人之好恶来定古人之是非。而应当尽可能广泛占有史料,以中立的态度,公允地立论。”武汉大学图书馆古籍部主任周荣说,在《辛亥武昌首义史》中,冯天瑜以这种态度纠正了不少访谈资料的缺失。
对于史籍记述分歧、学界争论不休的重要史事,冯天瑜进一步缜密考订,提出了诸多有别习惯说法的新结论,其中就包括与合作者贺觉非不同的研究成果:湖北第一个革命团体是吴禄贞主持的花园山聚会,科学补习所只是承其绪的组织;《大江报》时评《大乱者,救中国之妙药也》作者并非詹大悲,而为*季刚;汉口宝善里机关失事为10月9日,并非10月8日;首义第一枪由程正瀛打响,并非熊秉坤;等等。这些研究结论颇受学界